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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3章 寶殿披香(三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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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3章 寶殿披香(三)

皇甫南辭別了皇甫夫人,走到庭院,綠岫和紅芍拎著燈籠迎上來,地上一團朦朧的紅影晃動。“夫人怎麽說?”兩人急著追上皇甫南。 “沒用。”皇甫南嘴裏吐出兩個字。 三人沈悶地在園子裏走著,更鼓陣陣,檐角的金瑯珰“叮鈴鈴”地響起來,皇甫南仰頭,京都夜雨少,一輪清輝照得琉璃瓦和樹梢上都有皎潔之色。紅芍喃喃道:“從鄯州回來,風塵仆仆,連水都喝不上一口……” 皇甫南走到一株銀杏樹下,這樹枝繁葉茂,幾近參天,樹臂伸展開,把隔壁的歇山頂都蓋住了一半,那頭是皇甫達奚的正堂,似乎還有人在喁喁說話。綠岫和紅芍也望著墻嘆氣,“角門都關了,肯定還有人守著,相公說,叫他跪到天亮。” “噓。”皇甫南左右望了望,對紅芍說:“你去找點吃的。” 紅芍機靈,忙把懷裏的一包胡餅掏出來,這是她特意叫廚下留的,“會不會噎著?我再去取一壺水?”她以為要隔墻丟過去,萬一砸到守夜的人,豈不是糟了?“要不然,我輕輕叫一聲?六郎的耳朵肯定靈。” “別出聲。”皇甫南也壓低了嗓音,“紅芍去取水,綠岫在樹下守著。”紅芍一溜小跑去了,皇甫南把裙擺拎起來,掖在腰間,嘴裏叼著胡餅,爬上了銀杏樹。綠岫仰著頭,驚愕地張大了嘴巴,皇甫南想起來,從杏葉間探出腦袋,“如果有人來,你就學鳥叫。” 綠岫“啊”一聲,為難道:“我不會鳥叫。” “那就學貓叫。”皇甫南頃刻間已經爬到了高處,慢慢沿著粗壯的樹臂,越過了院墻。她把樹枝撥開,看見正堂的廊下,兩個部曲抱著拂子和油勺,鼾聲大作,有個緋袍的人影在階下,腰背挺直,跪得很端正,腦袋卻像個磕頭蟲兒似的,一點一點。 皇甫佶曾誇口說,他在狂奔的馬上也能睡著,皇甫南這下信了。 她掩著嘴,“啾啾”叫了兩聲。 皇甫佶醒了,腦袋茫然地轉了轉,皇甫南抄起一包胡餅,拋進皇甫佶的懷裏,他謹慎地沒有動彈,往樹梢裏看過來。皇甫南憋著笑,皇甫佶膽子是大,禍沒少闖,但事後總架不住心虛,這從天而降的胡餅,怕他也不敢吃。 她還想等一等紅芍的水壺…

皇甫南辭別了皇甫夫人,走到庭院,綠岫和紅芍拎著燈籠迎上來,地上一團朦朧的紅影晃動。“夫人怎麽說?”兩人急著追上皇甫南。

“沒用。”皇甫南嘴裏吐出兩個字。

三人沈悶地在園子裏走著,更鼓陣陣,檐角的金瑯珰“叮鈴鈴”地響起來,皇甫南仰頭,京都夜雨少,一輪清輝照得琉璃瓦和樹梢上都有皎潔之色。紅芍喃喃道:“從鄯州回來,風塵仆仆,連水都喝不上一口……”

皇甫南走到一株銀杏樹下,這樹枝繁葉茂,幾近參天,樹臂伸展開,把隔壁的歇山頂都蓋住了一半,那頭是皇甫達奚的正堂,似乎還有人在喁喁說話。綠岫和紅芍也望著墻嘆氣,“角門都關了,肯定還有人守著,相公說,叫他跪到天亮。”

“噓。”皇甫南左右望了望,對紅芍說:“你去找點吃的。”

紅芍機靈,忙把懷裏的一包胡餅掏出來,這是她特意叫廚下留的,“會不會噎著?我再去取一壺水?”她以為要隔墻丟過去,萬一砸到守夜的人,豈不是糟了?“要不然,我輕輕叫一聲?六郎的耳朵肯定靈。”

“別出聲。”皇甫南也壓低了嗓音,“紅芍去取水,綠岫在樹下守著。”紅芍一溜小跑去了,皇甫南把裙擺拎起來,掖在腰間,嘴裏叼著胡餅,爬上了銀杏樹。綠岫仰著頭,驚愕地張大了嘴巴,皇甫南想起來,從杏葉間探出腦袋,“如果有人來,你就學鳥叫。”

綠岫“啊”一聲,為難道:“我不會鳥叫。”

“那就學貓叫。”皇甫南頃刻間已經爬到了高處,慢慢沿著粗壯的樹臂,越過了院墻。她把樹枝撥開,看見正堂的廊下,兩個部曲抱著拂子和油勺,鼾聲大作,有個緋袍的人影在階下,腰背挺直,跪得很端正,腦袋卻像個磕頭蟲兒似的,一點一點。

皇甫佶曾誇口說,他在狂奔的馬上也能睡著,皇甫南這下信了。

她掩著嘴,“啾啾”叫了兩聲。

皇甫佶醒了,腦袋茫然地轉了轉,皇甫南抄起一包胡餅,拋進皇甫佶的懷裏,他謹慎地沒有動彈,往樹梢裏看過來。皇甫南憋著笑,皇甫佶膽子是大,禍沒少闖,但事後總架不住心虛,這從天而降的胡餅,怕他也不敢吃。

她還想等一等紅芍的水壺,抱長勺的部曲伸個懶腰,站起身來,他拎起油桶,沿著走廊,往燈籠裏依次添上燈油,推開角門,往外走了,另一個則來替皇甫佶趕蚊子。

皇甫南忙躲回樹蔭裏,才往下爬了一段,有個巡夜的部曲,伴著橐橐的腳步聲出現了,把長槊往墻上一靠,他解開革帶,在樹底下解了手,然後倚著墻,抱起雙臂打起呼嚕。

綠岫悄不做聲,早溜沒影了。

皇甫南心裏有些急,怕紅芍取水回來,和這部曲撞個正著。皇甫達奚興許不會罰她,但皇甫家的九娘夜裏爬樹,這個名聲她一點也不想要。

抱著樹幹坐了一會,起夜風了,地上花枝的影子亂搖,皇甫南輕輕脫下身上的白綾大袖衫,用樹枝穿起來,然後拔下花樹釵,往那部曲頭上一擲。

那部曲猛地跳起來,舉目一望,一道白影,一縷長發,懸在樹上,隨風飄動,似乎還有女聲在低低飲泣,他頓時汗毛倒豎,“鬼!”長槊也顧不得,拔腿就跑。皇甫南飛快地裹上衫子,從樹上跳了下來。

皇甫南一覺醒來,紅日滿窗。幃幄一動,綠岫和紅芍婢子忙上來替她梳頭、潔面。

“昨夜裏正堂附近鬧鬼,相公怕邪祟沖撞了六郎,叫他不用跪了,”綠岫討好地說,“飯也可以吃,但這幾天不準他出門。”

皇甫南冷著臉,“那你替阿兄,三天不要吃飯了。”

“啊?”綠岫眉毛皺成一團。

紅芍在奩盒裏翻了一會,慌了神:“花樹釵不見了。”皇甫南這才想起,忙叫她去銀杏樹底下找,紅芍把花叢草隙細細搜尋了一遍,毫無所獲,又不敢聲張,只好空著手回來了,“肯定是叫那巡夜的人拾走了。”

皇甫南沒精打采,又給她們兩個人嘟嘟囔囔鬧得心煩,說:“丟了就丟了,又不止一支釵子,沒有它,難道要披頭散發了?”

綠岫道:“國子祭酒家的娘子被賊偷了一只金臂玔,給官府查抄了,人卻都說她跟賊私通,那個娘子就上吊死了!”

紅芍是良人,綠岫是皇甫府登記在冊的“賤口”,卻貪吃好玩,口無遮攔。

皇甫南拈起盛口脂的小青瓷盅,望著銅鏡裏。在京都這些年,她抽條了,皮膚像玉一樣透明,兩瓣嘴唇還像個孩子,嫣紅的,有點嘟,總不高興似的。她用指尖揉著口脂,微笑道:“餓肚子也閉不上你的嘴?你愛說話,崔婕妤正想聽人說話,不如把你獻給她,也省得我被人傳瘋話,要去上吊了。”

這話管用,綠岫撅了一下嘴,耷拉起腦袋,整理著案頭的筆墨紙硯。

紅芍識趣,把話題岔開,“府裏的娘子和郎君們要去游曲江,給六郎接風,一早就來催了。”

皇甫南聽著好笑,“阿兄被罰禁足,他們去游曲江,到底是給誰慶賀?”

“找個理由出去玩嘛。”紅芍沒去成梨園宴,也有點眼巴巴,“說天竺和尚今天要在曲江畔再施魚龍之法。還有胡僧還要當眾割舌頭,剖肚子,吞火把,踩刀尖。”那血淋淋的場景,她說得興致勃勃,“娘子不是愛聽南蠻人唱歌嗎?咱們也瞧熱鬧去。”

“不去。”皇甫南這臉色,說變就變,“誰說我愛聽南蠻人唱歌?”

紅芍和綠岫都不再作聲,皇甫南坐在案前,春日熙熙,天逐漸長了,有片纖細如雪的東西落在筆尖,她定睛一看,是楊花。“咱們挪到外面去吧。”皇甫南來了興致,綠岫和紅芍捧著矮幾和蒲團,移到葡萄架下,皇甫南擺好棋盤,拈起一枚棋子,入了神。

對面突然落下一枚黑子,是男人的手。皇甫南愕然擡眸,“阿兄?”

皇甫佶還不到加冠的年齡,在家裏襆頭也不系,隨意地穿著一件翻領胡服,紅芍要替他拿蒲團,他說:“不用。”盤腿就往地上一坐,大喇喇的,他順手又拈起一枚棋子,“咱們也來一盤,該你了。”

皇甫南微笑,若無其事地把皇甫佶剛落下的黑子移走,“我才下到一半,你不要搗亂。”

皇甫佶被婉拒,也不生氣,看皇甫南一手黑子,一手白子,兩方纏鬥有膠著之勢,他忍不住又伸出手。“嘩啦”一聲,皇甫南忽然將所有的棋子拂亂,“不下了。”

皇甫佶道:“你這人也怪,兩個人下棋,難道不比一個人有意思嗎?”

紅芍在旁邊繡羅巾,放下針線說:“我們娘子常自己跟自己下,能下一天。”

皇甫佶道:“我不信,真有人能夠一心兩用嗎?”

皇甫南道:“一心不只能兩用,還能多用。你們上陣殺敵的人,把輸贏看得太重了,專註過度,難免沈溺。譬如你下棋的時候,磨磨蹭蹭,前思後想,落一個子的功夫,夠別人下半局,那我寧願自己跟自己下。”

皇甫佶若有所思地看著她,過了一會,他轉臉去看爬了滿架的藤蔓,濃綠的枝葉間裏有米粒大的白點,“開花了?今年應該能結果吧?這是……”

“昭德十三年栽下的,我剛來京都的那一年。”皇甫南記得很清楚,“你從鄯州帶回來的葡萄苗。”

那是他聽說了皇甫南的雕梅,給她的“回禮”。皇甫佶回憶著往事,他還年少,不覺得時光飛逝,感覺皇甫南好像在皇甫家住了一輩子似的,“竟然要五年才開花結果嗎?”

皇甫南頷首, “你回來的時候正好,興許哪天下場雷雨,刮場大風,這些花就敗了。”話音輒止,她湊近皇甫佶,凝神往他衣領裏看去。皇甫佶屏住呼吸,靜了片刻,她從他衣領上拈起一片楊花,“楊花不是離人淚,”她對皇甫佶笑盈盈的,“這回伯娘可高興了吧?”

葡萄架下暗香浮動,一絲絲沁人心脾。府裏男女都去了曲江,四下廡房裏很靜,皇甫佶喉頭動了動,作勢去看飛舞的楊花,“父親不怎麽高興……”

綠岫在烏頭門前張望了一會,垂頭喪氣地回來了,她心裏是藏不住事的,況且皇甫佶這個“罪魁”就在場,“外頭閽房的人說,蜀王府把西番人的金盤送了來,相公沒有收。”她瞅著皇甫佶,怯怯的,“他們還說,相公昨天被禦史連夜參了。”

皇甫佶和皇甫南對視一眼,臉色嚴肅了,“參的什麽?”

“說相公放縱六郎……欺君,和王子交往過密。相公用廊下食的時候,總是剩飯,是不尊敬陛下,不思百姓辛苦……還有一回騎馬時,笏板從袖袋裏掉出來,落進了街坊的泔水桶裏,也是不敬,老不修。”

皇甫佶沒說話,綠岫有些同情他,“這下,相公就算不打你,肯定也要罰你好幾個月不許出門。”

“這樣也好。”皇甫佶好似突然想通,面色平靜了,他起身,瀟灑地撣了撣袍子上的草葉,“不出門就不出門吧。”

聽他話音,是最近都不會再回鄯州了,皇甫南問:“真要和西番人議和嗎?”

和西番人連年征戰,有許多人盼望能議和,皇甫佶搖了搖頭,“我不知道。”

“我想,薛相公大概是不願意議和的。”

皇甫佶有些詫異地看著皇甫南——她說對了。他不能不替薛厚辯解,“你沒看見過西番人作惡——剝皮削骨,簡直是魔鬼!”

“我又沒有說什麽。”皇甫南嫣然地笑了,慢慢說:“如果能議和,以後也許你不用常年待在鄯州了。”

她根本不在乎和吐蕃是戰是和。就算議和,不死幾個人,能議得成嗎?皇甫南低頭,把棋子一顆顆拾進蓮花纏枝紋的鎏金棋盒裏,皇甫佶也幫她拾,兩個手背碰到一起,她頓了頓,把他的手輕若無物地推開了,像撣走了一抹惱人的塵埃,又像拂開了一片醉人的楊花。“給你弄丟一粒子,我以後可就沒法下了。”

皇甫佶咳了一聲,沒話找話,“你這兒常丟東西嗎?”

“棋子倒沒有。”黃楊木刻的,髹了黑白兩色的漆,不值錢,簡直配不上那鎏金棋盒。

棋具收起來了,皇甫佶瞧了瞧天色就告辭了。紅芍來搬矮幾,“咦”一聲,她從棋盤底下撿起了赤金花樹釵,“原來……”她忍俊不禁,“郎君準是好奇哪個‘女鬼’送他的胡餅,半夜去銀杏樹下找了。”

皇甫南拈著釵子,在手上轉了轉,也會心一笑。剛踏進屋裏,綠岫就湊到了她耳朵根——她雖然聒噪,卻是真把皇甫南的事放在心上。“昨夜言官還參了鄂國公,今天一早,薛夫人就帶著薛娘子逃回益州去了。”

皇甫南嘴角微微地翹了翹,有點小小的自得,“要不怎麽說,皇甫相公神機妙算呢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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